克乃西特的奴仆本义及定语

2022-03-19 18:50:06

这是我于20年发布在豆瓣上的一篇对于赫尔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戏》的书评。本文开头部分经过一些删改,但是其他部分的语气仍未能改正。至今为止我们的错误不过来自于两个原因,那就是无知和愚蠢;能对这两个方面视而不见的,不过是不成熟罢了。这篇文章仅作为那个时期的记录和一些积极的读者的参照。

我姑且相信阅读此篇文章的都是阅读过这本书的人;如果没有,我希望你们可以拣起一些闲散的时间来读一读这本书。这本书的内在与其书名并不完全相同,至于奔着“游戏”而来就大错特错。不必说黑塞在本书上所花的心力和本书的重要意义,本书却仍属于被低估的作品——甚至位于荒原狼之下。这部作品内容的多义性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但也同样颇具争议。

有些批评者单纯以文字不够精简为根据,这种说法实际上是荒谬甚至可笑的。黑塞似乎是在以传记作者的身份写作克乃西特的传记,但却反常地插入了过多的描写性内容或者说主观臆测;这似乎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却犯了传记写作的忌讳。如此我们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去理解。不难发现,传记作为一种写作形式实际上退居次要位置,人物形象是放在第一位的;黑塞很明显在形式和思想上有所倚重。纵观全文,文章与传记的脉络一般无二;但却也同时提示了文章最重要的要素之一——觉醒(或者超越)——传记的写作形式的一部分原因尽在于此。而对作者的创作意图有些许认识的人有可能意识到,各部分文字通过一种伟大而常人难以企及的秩序联结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种并非单方面的有机联络;从此种角度上看,每一章文字的篇幅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甚至略显紧凑的。没有意识到其文字所服务的最高目的,却仰赖一点文学知识妄加评断的人是应当感到羞愧的。《黑塞说书》中写到:“我们先得向杰作表明自己的价值,才会发现杰作的真正价值。”至于本作的构思方面则是在阶段上攀升和超越的过程,在思想和文字之间存在着良好安排的高尚秩序和崇高的宇宙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自我意识——而这是与克乃西特的形象相呼应的。要知道的是,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不为其他任何人写作;因此,假若某个人并不能在最低程度上尊重和理解作者所持有的信念甚至唾之于地,他所唯一证明的只是他本身不具有任何价值罢了。

克乃西特的奴仆本义在开头部分是屡次被提及的;虽然语气多带有戏谑之意(显然是褒多于贬),却不失为一种形式的强调。主要人物名字如若有含义,一般情况下都是会贯穿文章直至终结的;黑塞不可能会没有这方面的考量——尤其是同一名字的不同形式(克乃西特、约瑟甫斯、达萨)在附录(或许更好是理解为三篇独立性质的文章)中反复出现 这就更加引人注意。

奴仆的含义在某种程度上指代克乃西特服从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黑塞的希冀)甚或是有意识的服从行为;至于奴仆的贬义性质在此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虽然有些人可能会就此大作文章予以批驳。这种性格在一方面上结合黑塞所推崇的老子的“善下之”的思想想必很能解释;而在另一方面,不难发现正是这种服从的性格造成了克乃西特的伟大的觉醒意识。

克乃西特求学和任职经历可以称为顺遂;然而正是这种事实上的基本服从和没有野心使得部分人甚至包括关系要好的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忽视了克乃西特一贯有之的怀疑本能。亚历山大大师批评道:“您愿始终效命于最出色的主人,却天真无邪到要让您自己来判定所选服务的对象——主子们的高低级别!”这话在我看来是确切的。克乃西特的服从并非简单的利益从属关系或者是缺乏主见所致;相反,这种服从带有内心发生的绝对命令的强制性意味,并且揭示着其强力的带有原始性质或者神秘主义的精神力量;具有如此禀赋的人必然属于超越者的范畴,而卡斯塔里以提高精神力量为目的的教育体制则彻底扫除了其平庸的可能性。(此即克乃西特的卡斯塔里根源)在早期克乃西特的自我意识成熟之时服从对象发生了明显的由人(教师甚或大师)向精神(自我及宇宙意识)的转变,可以说克乃西特甚至在早期的觉醒之中即完成了自我归属。其崇高的自我意识(或宇宙意识)迫使他的服务对象不断发生转移,甚至在服务过程中不能抑制住怀疑的意识;在另一种层面上,克乃西特或许可谓是某种程度上的个人主义者——即自我的奴仆。

克乃西特引人注目的不常见的觉醒意识在某种方面与希腊精神具有内在一致性——即节制及对无聊的厌恶。节制可追溯到卡斯塔里人的后天固有禀赋之中,其是对任何可能造成自我毁灭的因素的有意识的抗拒作用;而这同时显然体现理性的效用。(卡斯塔里人重视理性的传统在其他地方亦能观见)特西格诺利以世俗之人的身份批判道:“在卡斯塔里,每一只鼻子都擦洗得干干净净,每一种感情都安抚得平平静静,每一个危险思想都熨压得服服帖帖。”“每一种强烈的感情、每一次真诚的热情冲动、每一场心灵波动都立即果断地通过静坐疗法加以控制、中和而使其消逝。”这两句话语带绝望和大程度的憎恨,同时也存留着太多偏见,虽不足信却犹有可取之处;因为卡斯塔里确实存在着否定感性的传统。但是,节制,或者静坐默修不等同于压抑性质的纯理性表征;其更是对秩序的遵从以及同自我的和解,类似希腊的节制精神和东方天人合一观念的统一——亦即并非单纯的理性崇拜。而如房龙在《人类的故事》中所述:“希腊人厌恶无聊甚于厌恶丑陋和死亡。”超越思想的本源性冲动即在于健全的对无聊的厌恶感。黑塞在哲学上受尼采影响颇深,方法论上亦有悲剧主义存在论的意味;而从某种角度来看,觉醒体现着西方自然哲学领域的超越观念,同时也作为尼采超人思想的神秘主义变式。克乃西特的觉醒意识实则暗示着所处位置的局限性以及跳跃的可能,同时亦是在本能和自我意识的强制性的压迫之下的真正逃离行为的达成和对精神提高的憧憬;至于精英分子所嘲讽的野心或许是对此种受迫性行为的带有恶意的歪曲。

作品在前期所表达的内容相对较少,同时也相对次要,但对后期的把控仍具有重要意义;中后期节奏呈加快态势并且在末两章达到高潮;《传奇》章又在死亡部分戛然而止,极有戏剧色彩和艺术效果。其中死亡的多义性是常见却颇具争议的讨论内容。在此可分为三种猜测予以讨论。

首先我们继承超越的思路并且完全可以将克乃西特的死亡视作最后一次超越。铁托的太阳祭献之舞可以看作是对克乃西特的一次启示,并且在这种意义上规定了觉醒和超越的内容。所谓物极必反,此种怀疑意识无疑是在克乃西特的性格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因而一种圆满性的认识不仅仅意味着觉醒的巅峰,同时也通过怀疑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揭露着或暗示着更高阶段的可能性。联系克乃西特所固有的对无聊的厌恶感,即使其具有教育的禀赋、思想甚至热情,以余下的时间完全从事于一个学生的教育工作以及一本“小书”的写作工作似乎是难以想象的;这完全是不符合其特质的。从此种意义上看,克乃西特的死亡不仅是必然的而且意味着存在者对于生活的超越;即使克乃西特对生命是怀着极大的爱的。

或者将死亡理解成具有教育意义的工作;这同样符合克乃西特的性格,但却颇为勉强。这一观点同下一点一同讨论。

最后我们可以联系理解黑塞作品所惯常运用的辩证统一观念,认为克乃西特同铁托是具有统一性质的;附录中的《呼风唤雨大师》一文亦存在着师生之间的传承甚至轮回的说法。抛却克乃西特死亡的教育意义不谈,在某种程度上,此种类型的死亡在实际上是与死亡本身无关的;克乃西特的死亡可以视作一次灵魂移接,亦即通过铁托的肉体和精神获致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新生的仪式。此种新生在一定意义上意味着对死亡的超越和对生命的最高礼赞;生命的最高意义在此体现为自然之子的特征,即对未来生命的不定意义的无尽期许。

此种死亡多义性的讨论是只能以读者身份进行的;作者的原本意图可能并不具有这之中的任何一种意义,取而代之的或许只是一种纯粹的迷惘。黑塞说:“我称之为‘永恒’的东西……是时间与表象彼岸的国度。我们属于那里,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们不得不跋涉泥潭,经历荒唐之事才能回到家乡——没有人指引我们,我们唯一的向导是乡愁。”这所谓的家乡或许不过是圆中求方(不可能之事);那彼岸的国度或许亦不比自我消磨的现世更加真实。怀疑的观念充斥着我们所认识的以及尚未认识的宇宙的角角落落;即使我们所认定最具有真实性的事物亦无法排除其作为摩耶面纱或玛雅世界的可能。黑塞所谓的每一场顿悟,甚至秩序、甚至和谐,都是虚无主义之下的无可奈何的绝望的自我安慰和自我祷告;对真理和幸福(即心灵安宁)的希冀和期许不过如同被抛入深井的石子,寂静而永远听不到回音。而正是此种渗入性格之中的虚无主义以及悲观主义使黑塞个人烙上了绝望而高贵的烙印;而这是每个尼采主义者的真诚性格所导向的悲剧而崇高的命运。

虚构事物具有不亚于真实事物的真实性,例如托尔金的阿尔达(不过中洲可能听闻得更多)。它们从来不应当被当做无关紧要甚或虚无缥缈的事物,而应当被看作孩童眼中的一颗星辰;人们亦不应当局限于它所发出的清冷的光,而应当效仿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以在这自我消磨的世界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虽痛苦却高尚地存活;又或许某天太阳攫取了我们的信仰,并且以暴烈而纯净的光热洗净无意义生命呢?